《雲上：與母親的99件小事》經典語錄

秋天深了。往年中秋前夕，都會和母親去超市買月餅。我愛吃蛋黃蓮蓉餡的，但也會挑一些老式的椒鹽或五仁口味的月餅。五仁月餅滿滿的都是舊事的家的味道。母親説，從前生產的哪些月餅才叫充滿誠意，而且口味一致地，我們都對各種果膠餡的深惡痛絕。去年八月十五，母親整個人看起來還好好的，照例跟我一起去買月餅，好像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怎麼都成了空。往後彷彿有千千萬萬箇中秋節，媽媽，我該如何肚子去買月餅。

還有部電影有句台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啊，某種意義上，至此我們才合二為一。母親在時，母親是母親，我是我；母親走後，有一部分的母親活在了我的此岸，有一部分的我已跟隨母親一起去了彼岸。

於是在那些人世風霜如利刃負肩的蒼茫歲月裏，原本温和軟弱的女子必須收斂柔情與美夢，以剛烈和強韌來碰撞堅硬人生的悲苦與薄情歲月的欺侮。她是怎樣帶着我看透着世態炎涼的風景，又是怎樣咬牙一一渡過，皆如獨斟一壺寒酒，歡苦冷暖自飲。

媽，你留給了我無數關於人生活法的細節。你煮飯時習慣放幾碗水，燉鯽魚湯時應該加冷水而不是開水，用水壺煮雞蛋之後燒開的熱水要趕緊灌注到水瓶裏留着晚上洗漱用，洗衣服時應該舀幾勺洗衣粉或倒多少洗衣液，晾曬T 恤衫時不要將衣架從領口硬塞進去而要從腰圈套上去才不會撐垮領口，梳洗台上牙膏牙刷的擺放位置，換季時如何儲藏洗淨晾乾的衣物，暴曬後的棉胎應該等熱氣散去之後再封緊紮好收進儲物櫃，摺疊襯衫和毛衣的手法，每晚臨睡前打開一盞微渺的節能夜燈……這些細微的生活方式，是你經年累月養成的慣*，是你用盡一生摸索的良策，是你在世間活下去的細緻瑣碎的準則。你走後，它們都會潛移默化地移植在我的骨骼與血肉裏，如同烙刻在我身體髮膚上的印記。媽，告訴你一件美妙的小事：

“可不可以緩一些？離世的人，可不可以從每天可見，變成每隔三天、五天、十天半個月只能見一次，再變成每半個月、一年、三五年、十年才能見一面，可不可以這樣？如若可以那該多好。那樣間隔拉長地緩衝，那樣循序漸進地消失，那樣，來得及告別。”

我是最討厭吃生薑的。小時候每次吃到菜餚里加了生薑，都忙不迭地要吐掉。媽媽那時就告訴我，生薑當然不好吃，可是能夠調味啊，煮魚、燒肉都少不了它。我嗯嗯點頭，似懂非懂。卻暗自在心裏恨恨地想，等以後我長大了，家裏*一切生薑。小時候每當我着涼感冒或拉肚子了，媽媽會趕緊將一塊生薑細細切碎，兑好紅糖熬成湯汁，逼迫我連湯帶料全部喝下去，我咬牙閉眼一陣痛苦猛灌，對生薑一再深惡痛絕。

母親走後，我開始在豆瓣上寫回憶錄，題目是‘與母親的99件小事’。因為“九十九”是缺一，是不圓滿。來自記憶倉庫的小事也永遠寫不完，永遠不會到達終點，像一條河流蜿蜒向前。它早已是餘生的一層意義。今生今世與母親的關係與牽連，對她的反照與回報，缺口太多，無從補遺。無論如何去做，此生都再無圓滿。

病魔摧枯歲月給予一個女人的最後的美麗，比年華老去更加殘忍。後來這幾年，我閲讀大量醫學書籍雜誌、*品使用説明和治療方案，希冀能以自己的微薄力量照見黑暗之光，然而卻無法“感同身受”。感同身受，這是最虛妄如夜空的一個詞。哪怕我們是一對相依為命近三十年的母子，我也不可能對她的疼痛與痛苦“感同身受”。是的，心靈也許可以共鳴，肉體卻很難同感。我無法感同身受，亦無法分擔哪怕是一點點母親的軟弱、恐懼、委屈、掙扎和難受。

“人生有太多沒有來得及説出來的話，直到*陽相隔，才知道多愛你。”

母親的手在她走的前兩天撫摸過我的頭髮。那是母親已經坐卧難安，整日閉着眼昏沉嗜睡卻無眠。有一天她坐着，低頭弓着腰身，呼吸短促困難，手腳和四肢都在發抖。母親喃喃説：“我怕是不行了。”我伏在母親腿上摟着她，想給她一點穩定氣息的力量。母親早已全沒有了精氣神，這是卻抬起手，輕輕為我*去頭頂一笑片不知從何處沾染來得毛屑。然後母親有坐着閉上，恍惚睡去。她太累了，卻仍顧及要為孩子擦去最後一點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