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志经典语录

杨招珍关照小皮匠，用的橡皮底一定要好，掌子要打得牢。小皮匠谄媚地笑着说：“杨大姐你放心，我用汽车轮胎打掌子，当中有嵌发丝的，保*穿三年都磨不掉，不走样。” 小皮匠一整天笑眯眯，一边敲钉子，一边偷偷瞄*水英。他看中摆剃头摊的*水英。*水英也是扬州人，五官清秀，眼睛稍微有点斜，这倒让她有了几分风情。

一直要到一盆水一片混白，就像是小火炖了三个钟头的河鲫鱼汤，小皮匠才会心满意足地谢幕，这种状态会让人妒忌得发疯。

小皮匠常常在暗底里掂分量，觉得把*水英追求到手很有把握：一个摆皮匠摊，一个摆剃头摊；一个是大鼻头大耳朵，一个虽然长得好看，但眼睛有点瑕疵；两个人成分相当，年龄相当，容貌相当，还是扬州老乡，简直就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不做夫妻天理难容，何况自己还有文化方面的优势。小皮匠所谓的文化方面的优势，是他把那本黄历翻得滚瓜烂熟，能说出几句诸如吉凶宜忌时辰方位，诸如天罡、劫煞、五虚、土符、母仓、旺日、青龙、月空、岁禄、时*等等，卖弄一番，甚至无师自通地给人测字解梦。

小皮匠在这种时刻就显出他的不同凡响来了。小皮匠说：“一百分和五分的区别，就好比是新秤和老秤的区别。新秤是十两制的，老秤是十六两制的。新社会用新秤，老秤已经不用了，大概只有中*店首饰店还在用。现在是过渡时期，两种分数一道用。以后，老师批分数就只用一百分制的了，五分制迟早要淘汰。”能把此事用形象的比喻说得这么明明白白的，估计上海滩找不出第二个人。这些话要是换个人说出来，肯定会激发出大家的崇拜之情，但因为说这话的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大家嗯嗯啊啊，打着呵欠去睡觉了。

同和里弄堂口，一边是皮匠摊，一边是剃头摊。对上海的大多数弄堂来讲，这属于标准配置，但对同和里来说，似乎别有意味。摆皮匠摊的是个30多岁的小皮匠。小皮匠姓啥叫啥，没有人在乎，大概只有居委会的人知道。 皮匠是个很奇怪的职业，只要你不是生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只要你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变老的，只要你的吃饭家什是楦头铁砧胡桃钳榔头，你就永远被人叫作小皮匠。哪怕你已经过了50岁，哪怕你脸上皱纹密布如*凿斧刻，哪怕你天生长了两条白眉毛，你还是被人叫作小皮匠。等到你已经完全适应小皮匠这个称呼了，突然有一天，人家改口叫你老皮匠了，弄得你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半天醒不过来。

小皮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穿白大褂的揿在椅子上拔牙齿。早上醒过来，小皮匠马上翻黄历。黄历和一本残破的《康熙字典》，是小皮匠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被他当成宝贝。黄历是*二十年出的，小皮匠一查，乖乖，上面说：梦见拔牙齿，会有一笔大生意。果然，九点钟敲过，居委会主任杨招珍来找小皮匠。居委会给里弄生产加工组的每个人买了双布鞋，算是福利。考虑到生产组经常要孵发芽豆，剥豆瓣，加工海带，场地比较潮湿，布鞋的鞋底容易洇湿，所以叫小皮匠给布鞋打掌子。一共27双布鞋，打前后掌。小皮匠笑不动了，真的是大生意来了，黄历上讲的准得不得了。

寡妇属于那种男人一边骂她是寡妇，一边暗地里动她坏脑筋的女人。要是一个女人五十岁的时候老公死了，那她就算不上是寡妇了，或者说，寡妇还是寡妇，但大家都不当她是寡妇了，因为男人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水英正处在男人对她有想法的年纪，很多男人对她有想法，特别是小皮匠。有时候看到*水英在偷觑自己，小皮匠便骨头轻兮兮地朝她笑，其实*水英只是茫然地看着马路对面。

小皮匠是同和里居委会第一期扫盲班毕业的，人很聪明，懂得融会贯通。有次纳凉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起各自孩子的成绩，接着就扯到了分数上面。亭子间的纺织女工说，为什么有的分数是一百分的，满分一百分，六十分以下就算不及格；有的是五分的，三分算差的，两分就是不及格。众人都说不清楚。毛头的阿爸自以为学问算好的，在同和里可以挤进前五名，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说写完了，却迟迟没有合适的书名。忽一日，翻阅古籍，看到佛经里有“十地”之说。所谓“十地”，也即智慧修炼的十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便是“欢喜地”。开悟之前，寻寻觅觅懵懵懂懂，一心追求光明，追求温暖的怀抱。前途漫漫，几经磨折，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心，什么是真情，也了然了世间的真相。生命由此变得辽阔，心里油然生出喜悦和清醒。这样的境界，即为“欢喜地”。

我有时照镜子，发觉自己的脸虽然有点凹，侧面看像只茄子，但从正面看，凹得不明显，依然有一种百看不厌的风采。每次照镜子，我都会赞叹不已，心想镜子里这个光芒万丈的美男子是谁啊，要是认识他就好了。后来一想，他就是我呀，于是便兴奋得手舞足蹈。后来看到小辫子在照镜子的时候，比我还陶醉，我十分怀疑他的眼光。再后来，看到比小辫子的等级还要低一档的歪瓜裂枣，照镜子的时候居然也是挤眉弄眼瞳仁放光陶醉不已，我才明白一个道理，镜子中的你和别人眼中的你，未必是吻合的。

我的师傅们也曾年轻过，也有过*似火的青春和壮年，有过属于他们的传奇。他们都有缺点，但却活得决不苟且，活得坦坦荡荡，活得磊落无畏。我多次说过，要是哪一天落难了，我一定会去向他们求助，他们一定不会拒绝我。

这部小说，背景就放在我非常熟悉的工厂。那种环境，能把一个浅薄无知油腔滑调的青年人，锤打成懂得收敛懂得谦恭懂得脚踏实地的人。写这部小说，我几乎有一种穿越的感觉，那些鲜活的人和事情扑面而来，亲切而生动，感觉很爽。这部小说写得很快，写得也很愉快，写着写着也想偶尔装一下，装深沉，弄点诸如“青春不是用来怀念的，也不是用来挥霍的，而是用来祭奠的”这样的句子。幸好，我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那些装腔作势的句子还没写出来就被我划掉了。